西安批发锁具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店内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一排电脑,可以随时查账开单。开锁的人,来拿货的时候,每每骑着自行车,装一箱货回家,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都是骑电动车,——靠柜外站着,看着店内的伙计配货;倘若订货多,便可以让伙计帮忙抬上电动车车,如果装了三五件货,那就能让伙计送到停车场,但这些顾客,多是骑电动车的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开车来的,才会大模大样的开完单子,对前台接待报上车牌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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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二十二岁起,便在店里当伙计,经理说,我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开单的主顾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上门自提客户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锁子从整箱里拿出,看包装盒子有没有破损,又亲看将锁子放在箱子里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下,偷懒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送货上车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 : g( v: g: s, o9 x/ s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店门口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经理是一副凶脸孔,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孙不开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' {+ I, S3 c- `8 C孙不开是自己抱货走而开车来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虽然自己开车,可是车又脏又破,似乎是个报废车,前后保险杠竟是用铁丝穿着的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没身份证不开,没有户口本不开。因为他姓孙,别人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孙不开。孙不开一到店,所有进货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孙不开,你几天没开张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拿两个保民9219,要一把万嘉75偏锁芯。”便排出七张五元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好几天没开张了!”孙不开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在龙腾小区门口非要人身份证,奥迪车主直接挥手让你走人。”孙不开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我怎么知道那车是谁的……要是偷的呢!……开锁人干活,能不问清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八荣八耻”,什么“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 @2 F- k3 a( F$ {) i) O. w, p, @ D% A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孙不开原来也有过好日子,但终于没有和物业搞好关系,又认死理;于是别的锁匠都排挤他,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玩的一手好单钩,便替派出所街道办开开家属院的门锁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非要看人身份证户口本,片警在场也不好使。做不到几天,便连派出所民警都得罪了。如是几次,叫他开锁的人也没有了。孙不开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越界贴小广告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板上拭去了孙不开的名字。
/ j' Y& H2 U2 ?4 X3 o+ \+ w 孙不开拿到保民锁和万嘉锁芯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孙不开,你当真会开锁么?”孙不开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换个叶片锁芯也捞不到呢?”孙不开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法制诚信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 - f( b/ X8 i- ~; Z. t6 p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经理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经理见了孙不开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孙不开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会开锁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会开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开三环挂锁,怎样开的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孙不开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会开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手艺应该学着。将来做经理的时候,谈生意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经理也从不和客户谈开锁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用飞机夹么?”孙不开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三环锁有四样开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孙不开从包里拿出单钩,想开给我看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 1 [; B/ `& j; M$ ^9 U# u9 R! z8 p
“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
% T; I/ u. s7 a4 J& R( ]5 D. i 我们都会给客户送些小礼品有几回,邻居孩子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孙不开。他便给他们一人一个钥匙扣。孩子拿了钥匙扣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袋子。孙不开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袋子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袋子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. F8 H A% q0 H. q/ D J2 K6 p' L 孙不开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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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孙不开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元钱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进货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去黑煤窑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要身份证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要张所长的身份证了。在咱西安市,谁敢要看张所长的身份证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张所长当时面子就没挂住,放话说以后谁也不准让孙不开在他的片区开锁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他就没有开锁生意了。”“没生意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听说去山西挖煤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/ R9 H+ {( `/ f) l8 p中秋过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坐在店内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拿一个单开小70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孙不开便在柜台外站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提着一个旧木头工具箱,佝偻着腰;见了我,又说道,“我要一把室内门锁芯。”经理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孙不开么?你还欠十九元钱呢!”孙不开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,锁芯要纯铜的。”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孙不开,你又没活干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有活,现在谁不发财?”孙不开低声说道,“活少,活,少得很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经理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经理都笑了。我去库房拿了锁芯,装在袋子里,递给他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十三元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泥。他拿着锁芯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慢慢走去了。 3 E' A1 j; v2 e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孙不开。到了年关,经理取下粉板说,“孙不开还欠十九元钱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孙不开还欠十九元钱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3 U* j2 B9 ], V @ |, k# K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孙不开的确去挖煤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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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于二零一六年春 ! P0 V6 M8 Z C0 o7 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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